梦茜捡到大象是在夏初的内蒙,一条漫无边际的国道上。当时车子前后来往,她给了它一块饼干,它跟了一路。
这是梦茜徒步去西藏的旅途,从北京出发,途径内蒙多市,到西北城市。我们在格尔木遇见,又在拉萨重逢。
她一路步行,背着几十升专业登山包,带着一只狗。
初次见到大象时,我先只听到了她的声音。那时我在格尔木休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感冒多停留了一个星期。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去一楼青旅的大堂打开电脑。
到底在做什么,如今全忘光。偶尔也和那些旅人聊聊故事,搭车去一些漂亮的地方。人在没死的时候,总是会造作。
那天我睡得很早,感冒把人折腾得只想入睡,仿佛那样就能欺骗自己并不会有事。一到了太阳出来的时候,在大大的阳光底下晒着,身体便跟寻常人没有两样。
意识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一声狗叫。我以为是错觉,后来睁开眼来,才看到确实有一只小狗。白色的,矮矮的,看着一点都不强壮的,可它的眼神却干净。它朝着我叫,想要退缩,却还是在叫着。
我从床上坐起来,看到那小狗的主人蹲下身去安抚它。她一身玫红冲锋衣,衬得身上的小狗更是灰扑扑。
大象便这么认识了。
梦茜带着大象,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本来没想带着它。”她解释说。
因为这一段旅行好像无头路,看不到边。她是走路的,不像搭车的行者一天就行几百里。带着这么一只看起来瘦瘦弱弱普普通通的小哈巴狗——它应该是没有去过高原的。
人都会高反,更何况这一只狗呢。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照顾它。
那时候,她以为是她去照顾它。
大象有着惊人的敏锐力,它对周围环境很警惕,稍微有些声响就会竖起耳朵。这也许得缘于多年间它的流浪生涯。
“它本来应该是一只家狗的。”梦茜说。
在格尔木几天,我没有跟梦茜很多交集。因为她着急往前方走。我却不能去往高原。
在格尔木海拔多的地方,尚且先待上一段。胡杨林可看,盐湖可看,小沙丘高高地耸成个三角尖堆远远望去像极大漠,这也是可看。
她到拉萨的时候,我已经在了拉萨。
我们入住同一家藏族人开的客栈,在大昭寺后面的小巷,每天许多的行人在走转经路,一跪一叩。大象也不好奇,只跟着梦茜。它是见证了太多风雨的小狗,看上去只是小狗一只,可也许我们都没看到它的沧桑。
那时候的拉萨,到处是包车,去纳木错去日喀则。少有人去的地方,在后藏一些提不起名字的小城市。
山南、乃钦......更多的名字我已不记得。
大昭寺附近总是人头攒动,每日有新鲜的血液充实进来,观瞻的姿态使长枪大炮耀武扬威。我们去布达拉宫后面的小巷子散步,发现当地人只肯围着一个方向,本打算逆行走人少的路的决定,也因而随势而变。
布宫的小巷有长长的转经走廊,那一路灯光昏暗,好几次踩到地上不平。同行的左右跑去给朝拜者买了水,我们继续前行。
有一天,大家商量要去看藏王墓,几人一狗,说出发就出发了。
穿过蜿蜒的巷角走到拉萨城里的模样,在公交车站搭乘一辆出城的大巴。转经的珠子在妇人、老人、青年、中年手中不停摩挲,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车上没有人,我们也到了终点。
那条路很宽阔,林荫遍地。但那条路没有人,没有车。
在那一年已经很热闹。可通往后藏的方向,大多数人走的是寻常路线。
何况我们几个人同一只狗,想要搭车怎么容易?
于是分成2组。
左右怕狗,和我一队。梦茜和左右的同伴大伙一起。
我们隔着距离在走。让梦茜先行,因为他们的队伍里有狗,搭车不容易。忘了怎么搭到第一辆车了。就好像多年以后我再次去到西藏,日喀则也通火车了。
到的第一站是个县城。饿了许久,在那里看到一家炸洋芋。大家钻进店里,买单的时候却又争相付款。
那座县城有山,在不远的地方。我们数了时间,觉得快日落在山里扎营不方便,于是往另一站走。
那天一直走到深夜。天都变黑暗。在一个警卫站接了热水,又继续往前走。四人一狗,也没有想过今夜在哪入睡,好像那根本就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就那么走着,走到了两边都是田地的城外,还一直走着。
前后的车都不停下来。最后一辆来来回回过好几趟的县班车,那车上还探出了一个脑袋来看我们。
西藏的夏天,夜晚也是冷的。幸好我们都带着家。60升的登山包足够藏尽四季衣服,可走着走着就不那么冷。
一辆车子开到我们前面,在前面停下来。我们对视一眼,飞快地奔过去。
“师傅,你要去哪里啊?”
“可以搭我们一段吗?”
本以为是这样的开场。
车上的大哥直接开了车门,“上来吧。”
我们顿了一下。
“这么晚了,你们这些旅游的不安全。我在前面的大院有空办公室,可以给你们借宿。”
四人一狗就这么上车。
只记得那个办公室很大。中间一圈桌椅。那个晚上刚开始开了灯,嘴巴哈出的白气又像饭炉边上的热气。
的终点,在拉萨往后的聂拉木,那时候是去往尼泊尔的必经路。口岸城市樟木是我们的另一个目标。
从日喀则出发那一天,是个晴天。左右一早去了扎什伦布寺转经。而要门票的地方,我一律不去。
日喀则不算小城,大开大阖的风貌跟拉萨有很明显差异。拉萨就像一条游鱼,而日喀则更像个企鹅。往后走的路也越来越宽阔了。
我们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就顺利搭到一辆车。要命的是,车上的藏族小哥不会中文。那个晚上,我们走岔了路。
从白天到黑夜走的也不过百公里,因为后藏许多路段限速,车子开不快。开得实在快了,到前面出口的地方找个小饭店门前的空场地歇一个。
当时还是纸制的时代,进入前给你一张东西,出去之前把那张纸交还,看到上面的时间,就知道你有没有遵守。太快了要罚款。所以在半道的休息点上,有许多的车子停在那里,抽烟,站着,打电话,看起来无所事事就是闲的。
那天的车子开到了很晚。热情的藏族小哥听不懂中文,可我与左右看到了路标,此时梦茜和大伙已经到了县城安顿。而我们这一方还在未知的路上迢迢无期。
直到希夏邦马峰的标志在路上显现。趁着那一个灯光的偶然刹那,我们看明白了已经走错路。
“要不在路上搭帐篷?”我看那草原宽阔,就提意见。
左右是个户外经验十分老练的驴友,他告诉我现在在西藏的野地里搭帐篷不可行。
“要么走去那头的村庄?”
那些星星点点的光,看起来实在迷人。
“你看那些村子近,可能我们走一个晚上也走不到!”
前方的路上来了一辆重卡,又是一辆。我们意识到这是车队,那车队里必然有汉族人。能听懂汉语。于是我们下了车,在两车交汇的时刻,车上的人都下来了。如今想来,夜深露重,两辆巨大的长条形卡车拖满货物,而那黑夜的延伸处,是更多的重卡。这一遭怎么看来怎么都像是港片里的交头。
我们换了往后走的车,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多走的这几十公里相当于白走。
而第二天,还是没有与大象他们接头。
梦茜与大伙闹了别扭。他们的队伍分散了。
其实此行,只有我和左右两个人要去尼泊尔。梦茜与大伙都是来送我们的。
大伙是为了之后的徒步墨脱,所以他在樟木等左右回程。而梦茜送我,真的是完全没有任何理由。她可以回头。随时都可以。
我们到樟木的时候最终汇合。
在到樟木之前,后藏的风景一直都是凄楚的感觉,黄土一般的,冰雪漫天的。高海拔的垭口冲下去,耳朵噗嗤噗嗤一声声地响。
我与左右搭了道班的拖拉机,在往平缓的小城外走的时候,我流鼻血了。于是把包放到地上,低着头等它流干,又俯身到旁边的小溪把脸洗了,流水冰凉,我看着脸上干涸的血液与水流融为一体,那串红往下流去。
7月的西藏,穿着厚棉服一路搭车,搭不到时走一两个小时也是常有。以至于后来我在西湖的群山迷路,一个人在半人高的茶树间蹿,时刻担心着会不会遇到蛇与鬼魔,从前的勇气种种,都不见了。
曾经重装是没有选择,人当然贪生怕死。所以才会在七月的西藏,为着害怕受凉患上高原反应引起肺水肿而死亡。趁着早上出行足够寒凉的便利,索性一天都穿了厚棉衣也不褪下。
知冷知热?哪有一条小命重要啊!
那一切的荒瘠,到了樟木,都开始变色。
树木开始,有了森林模样。樟木与林芝有些相像,林芝是西藏的小江南,樟木被人称为西藏的重庆。因那地势陡坡来回,是建立在山上的城市。
这座城市,除了做贸易的人,拉包车的人,要去尼泊尔的人,没有其他的会往来了。它不是一座旅游城市,它只是一段抵达,为了更远的前方的一个短暂的居留地。
那一年从樟木出去,还要在当地办理登记,回来时也要去登记。
我在樟木的第一个早晨,被旅馆的猴子喊醒。抬头望出去窗外,它早就蹿入山中,奔回自个儿的老家去。
我还在那林木里找寻。
黄昏时分,我们走在樟木街道上,缓缓上坡。梦茜忽然说,我们来拍个合影吧。
找了一个路人拍下一张照片。那过去被仓惶拍就。
多年以后樟木再不是作为出境的口岸城市,也许游客更少,也许那海拔多米的舒适高度也没有一点值得人前往的贪念。
那只是一座看起来还好的城市,并不是我与你旅游的目的地。
因为奔赴西藏的人,虽然害怕高海拔,也同样对着高海拔期待。多米的寻常海拔?我不如在自己家里。又何必千里迢迢?
而从尼泊尔回来之后,我一个人在樟木停留了3天。樟木太小,没有什么好玩的。竟不知道那居然是我最后一次去那里。
值守的小屋子旁边,有一窝小狗出生,一只只都特别好看。搭车的人等在那里等待机会。那些小狗来来回回沿着屋檐的边缘走,对人也没有一点害怕。或许对它们来说,这个世界都是一样的。
不会有高下之分,哪里存物种之别。你们,我们,他们,都是这个世界。都值得他们看见。
那个小屋搭车的人太多,我又继续往前走。你看只要是出发的两端,总是会遇上无数的人。有人从那里开始,有人在那里结束。只有在路上才是真正荒芜一人。
我继续走了很久,很久。凌晨2点更多几刻的时候,终于到了日喀则。
而日喀则不是当时的日喀则,樟木也已经在我的身后了。
回想起那日第一天到达樟木。四个人一只狗也算浩浩荡荡。有行人纷纷侧目。
有过搭车经验的都该知道,一个人最容易搭上车,其次是两个女生,像我们这种四个人拖带一只狗的,实属罕见。
樟木的路不好走,这座建立在山上的城市,像重庆的山路。被修建出来的大道是下坡的趋势。
我们背着包,一圈一圈走下去,沿途的大卡停在路边,山下又有车子往来,旁边的小卖部放着五颜六色的小糖果,有印着扭扭曲曲文字的牙膏肥皂。
路旁边的大车画着神奇古怪的图像,倒是这个颜色那个颜色统统泼上去不嫌麻烦。
如果这样下去,这一路要走好久,我们嫌麻烦,于是挑了小路。
大家的行李都很多。登山包是全部家当,怎能不重。那时我都还不会放下,泡沫一样的睡袋,还好我没带。
我是这中间唯一一个带了帐篷不带睡袋的。
我把大象抱起,走陡峭的石阶。我打头带路,只因为知道这样我不会退缩。
一路到底,陡坡果然近了许多。我把大象放下,它飞溜一下奔去,梦茜喊住它,它回头看我们,然后往回走来。
年,大象随梦茜回到她老家西双版纳。后来它去世了。
我一直怕高。
文:伊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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