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四年,阳月,辛酉日。长安城礼部尚书李道宗府邸。夜幕降临,梆子声起,一队身着黑衣,面蒙黑布,背弓挎刀的人整齐而悄无声息地将院落包围。
站定后,夜猫子叫起,一部分黑衣人翻上府外楼阁的房顶,伏瓦而观;一部分人爬上树木,张弓搭箭;另有一部分人两人一组,在墙外间隔十米设岗。一番折腾,府内已被围得如铁桶一般。
晚风拂过,柳枝摩挲,一点寒光从密匝的柳条间一闪而逝,被正在院内巡逻的右府校尉冯望敏锐地捕捉到。他不动声色,继续引队前行,遂发现藏在暗处的刺客,偷偷吩咐左右随卫去搬救兵。
正巧此时,府门被用力拍响,其力道绝不是客人。冯望心说好大的贼胆,竟敢硬闯尚书府,拔刀冲向门口。
不明真相的门丁先一步把门打开,十三个黑衣人鬼魅一样闪入,与冯望等人冲了个对面。
冯望正欲动手,为首的黑衣人亮出金腰牌,扯下面罩。“翊麾校尉莫动!”
冯望身为禁卫一员,自然认得右府腰牌,更认得手持腰牌的人竟然是大兴宫右府大将军!
他单膝跪地,垂刀施礼。黑衣人收起腰牌,长驱直入,直奔李道宗所在的内院。
不多时,李道宗及其内眷在黑衣人的护送下匆匆赶到门口,仓惶之极甚至连帽子都没戴正。冯望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两匹高头大马在府门外停下,引来一辆马车。侍从掀开车帘,内里走出唐太宗和一个鹤发仙姿的老道。
皇帝来了!冯望大为惊骇,急忙跪倒。院内其余人也同一时间跪倒在地,叩首称臣。
唐太宗仪步前行,停在李道宗面前,轻声唤道:“李尚书免礼,速带朕和道长去见文成。”
李道宗平身,弯着腰把唐太宗和道士带入内院。大将军引着黑衣人把剩余人等全部赶回房屋,锁好门窗,严密看守起来。
随着尼玛大叔层层深入地把人皮唐卡的信息讲出来,冯白鬼从怀疑变得信服,又由信服变得震惊,到最后,他不光不再觉得尼玛大叔像个庄稼汉子,甚至感觉他那宽大额头上的油光都是来自西天极乐世界的智慧之光。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基本都被记录在了甲木萨史诗中,史诗里的文成公主并不是一位养尊处优的盛世公主,而是一位博古通今、知医晓药、熟稔风水、深谙中原秘术的传奇女子。
对于这一点,冯白鬼提出质疑,尼玛大叔告诉他,不管他去打听哪位藏族老人,都会听到不同的关于甲木萨治病救人、用风水改造逻些城的民间故事。史诗中的《惹萨降魔》讲的也是公主用山羊驮土填满白湖建造大昭寺,以镇压罗刹魔女的故事。《绿度母显圣》讲述的则是她把藏医学和中医药学结合起来,治疗殃及吐蕃全域的瘟疫的故事。
这些并不是人皮唐卡的主线内容。主线内容是从《玛布日神山与幼龙》开始的。公主入藏之时,刚刚二十五岁的年轻赞普对她一见钟情,举全国之力建造布达拉宫以感恩她孤身赴藏的壮举。公主用自己的风水造诣推演出玛布日山是整个雪域高原的龙脉之祖,宫殿建造在那上面,定然能助藏王永统雪域。赞普遂召集人民动工,就在为宫殿打造地基的时候,工人们从玛布日山内挖出来一条幼龙。
是活着的龙。
公主用四柱推命法占卜,告诉松赞干布此幼龙即为他的护命圣兽,幼龙安则赞普安,幼龙病则赞普病,幼龙亡则赞普亡。松赞干布王颜大悦,命令公主殿下用中原的豢龙之术细心养育幼龙。《东方秘术》中记载的就是公主养育幼龙的故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因为文成公主从内地带来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此等身像是释迦牟尼本尊亲自开的光,世间绝无仅有,一时间佛教得到传播,甚至连赞普都皈依佛门,还派人到印度学习梵文和佛经。这引来黑苯教的仇恨。黑苯派遣共苯帕姆用替身术伪装成公主模样,潜入宫殿毒死幼龙,不久赞普无疾而终。吐蕃迎来聂赤赞普时代。
在那漫长岁月中,公主将龙尸供奉,继续弘扬佛法,普度众生,救死扶伤,此为《救度八难》的内容。她的种种善行越来越多地得到吐蕃人民的尊崇,为她建庙塑身,加以供奉。在公主年迈之时,忽一日梦见在藏南日喀则地区雪山环抱间,出现一个祥云凝聚、金光普照、彩蝶飞舞、血莲绽放的地方。她亲自前往,洞悉佛祖旨意,堪舆风水,秘密在那里建造一座时轮坛城,将龙尸埋葬,而后绘制血莲唐卡暗藏葬龙之地,又许下临终遗愿,派遣使者前往遥远东方安置时轮。一切准备妥当,她浑身遍开血莲而死。
据后世尊者“喇嘛当巴”索南坚赞著《西藏王统世系明鉴》记载,文成公主身患天花而死,自相对应。
这是一个浩繁而庞杂的故事,个中细节尼玛大叔都列举了现存于世的各种中藏典籍或者民间故事作为佐证。冯白鬼好像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的窗子,看到一幕瑰丽恢弘的史诗,内心难以自已。特别是当他意识到自己竟然有可能是其中的参与者时,更是心潮澎湃。
他问:“所以其实这幅唐卡上隐藏的是文成公主的葬龙之地,那里有一座坛城,我们到达那里帮助文成公主完成遗愿,就有可能让她转世轮回,对吗?”
尼玛大叔重重点头,“这只是其中之一。《救度八难》中记载的蛇难其实就是她用龙鳞化水为吐蕃人民治疗了黑苯山妖的黑莲巫咒,这是根除咒印的唯一方法。最后,如果我能亲自跟你们找到坛城也能完成《安置时轮》的内容,成就完整的《赞蒙甲木萨史诗》。万般理由聚集在一起,这一定是佛祖的旨意!”
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公主,临终前布置下神秘机宜,等待千年以后一位不用修行就自带时轮的使者前来,这个使者就是我。这一切竟然还被史诗记录了下来。冯白鬼每每想到这个都是心惊肉跳,冥冥中似乎有股力量催促他马上动身。可他却迟迟无法决定是否真的要参与这件事。
因为不管葬龙之地葬的是什么,都是墓葬,那属于斗爷的业务范畴。在中原江湖,盗门有明暗两派,明派尊者为佛爷,暗派尊者为斗爷,佛爷和斗爷历来水火不容,为了避免无谓的争斗,两派的始祖曾约法三章,立下“佛不染斗,斗不量佛”的规矩。别的毛贼可以坏规矩,他万万不能。
正迟迟做不出决定,一旁的尼玛大叔竟抄起那额鼓唱了起来,“神山啊神山,你孕育了幼龙!你是龙的祖母,是观世音菩萨……”
李央金把他打断,“叔叔,你现在高兴是不是有点太早了?我们现在虽然有血莲唐卡,也知道了唐卡的来历,可是我们还不知道葬龙之地到底在哪啊!”
尼玛大叔放下半张弓一样的鼓槌,眨么眼睛,定住了。之前的睿智消失无踪。半晌,他一拍脑门儿叫道:“我还以为我已经说了。”
说完他把史诗典籍抱回到桌子上,打散成之前的模样,而后就近一本一本地翻找其它文献。最后,他从房梁上取下一本羊皮书,吹去上面的厚重灰尘,拿回来,兴高采烈地说道:“为了能使史诗汉译得更丰富一点,我整理了几乎所有关于甲木萨的野史和民间资料。这本书中的资料说,当甲木萨的日月镜照在葬龙唐嘎上时,葬龙之地便会呈现在眼前。”
他熟练地把书翻到一页,指着藏文。冯白鬼不认识,看向李央金。李央金皱眉,“野史有多大的可信度?”
尼玛大叔又发出大而饱满的笑声,“《日月山卜筮》中也记录了日月镜,在当时唐朝的边境赤岭,甲木萨摔镜卜路,镜裂分左右,放出一道金光,山也一分为二,即是现在的青海日月山。另外据《布达拉珍宝统计》记载,日月镜至今仍存放在布达拉宫地宫中。”
布达拉宫地宫。冯白鬼听到这个名字就像是猫闻到了鱼腥,狗看见了骨头。在盗字行里,盛传布达拉宫地宫是一个堆满稀世珍宝的去所,早在北宋年间,就有盗贼跋山涉水试图盗宝,此后千年盗贼络绎不绝,但无一例外,均是无功而返。甚至能返就已经不错了。
他眼珠一转,问道:“据说布达拉宫地宫是个极为隐秘的去所,真有这玩意儿吗?”
李央金回答:“就在布宫地下啊。”
他又问:“谁都能进?”
尼玛大叔道:“地宫是布宫禁区,当然不能让外人进。不过我们不必进去呀。我可以以天授唱诗人的身份向堪布(相当于内地寺庙的住持)申请借用日月镜。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假以时日,我们一定能用诚心打动佛祖!”
冯白鬼咧着嘴,心说你可真是心大,肖申克的救赎么?不过他心中倒是在高兴,因为对于他这个佛爷而言,只要有具体位置,就没偷不出来的东西。
他正琢磨着如何不引起怀疑地把地宫位置问出来,李央金吐了口气道:“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吧。我认识几位布宫的哈尔巴,或许可以让他们想想办法。”
如此一来,冯白鬼心中明晰了:先跟尼玛大叔和李央金混进地宫,碰着标志性的东西就偷出来两件,这样他就成了盗取布达拉宫地宫的佛爷,江湖地位肯定上升。然后如果那里真有日月镜,并且能在血莲唐卡上照出变化,那就能把这跨越千年的预言实锤,他就跟着指引去葬龙之地一探究竟,反之,他就带上唐卡返回北京。怎么着也不亏。
拿定主意,他变得急切,催促尼玛大叔和李央金赶紧动身。然而,摩托车只能坐下两个人,尼玛大叔的唯一一个交通工具是一头牦牛,他要是骑着牦牛赶到拉萨,估计下一届转世灵童都出现了。
迫于无奈,三人决定先且在这住一宿,到第二天天亮再乘坐公共客车到拉萨。
中午,尼玛大叔用藏香猪肉和青稞酒招待客人,冯白鬼几日的舟车劳顿都在酒足饭饱后发作,昏死一样睡了好几个小时。
醒来时太阳仍在天上,屋子里一片静谧,尼玛大叔和李央金都不见了。他的第一印象是这俩人给他下药带唐卡跑了,可一摸,唐卡还在自己怀里。
他狐疑地走到碉房外面。站在楼梯上可见,溪水明显小了很多,李央金正蹲在溪流对面的花丛中挑捡着什么。
他下楼,跨过溪流,登上山坡,李央金已经挑选完毕,正把石头堆起来。
“我还以为你在这捡牛粪呢。这是啥呀?”
“玛尼堆。”李央金放下最后一块石头,形成小石堆的尖顶,“藏民祈福用的。我为你堆起一座,祈求你能平安渡过这场劫难。”
“尼玛大叔家旁边的玛尼堆。哈哈哈!”冯白鬼大笑。
“你这个人是不是从来不懂得感恩?”李央金皱眉。
“没,没,没。我就是觉得有些藏语挺好笑的。谢谢你还不成吗?”
“这还差不多。”
李央金顺着小溪往山下走。冯白鬼在后面跟着,心里盘算着既然接下来一段时间要跟这俩人一起度过,还是先打探清底细比较好,便施展盗门基本功中的口术,拐弯抹角询问起来。
李央金并不避讳,说自己的确是博士,所修专业为藏医药学和藏族文化,毕业后一直在做导游。
冯白鬼遂问啥导游能开得起F和。李央金告诉他其实很多拉萨人都很富有,信仰让他们视钱财为身外之物,所有钱财都兑换宝物供奉到寺庙上,经过祖祖辈辈成百上千年的积攒,每个人都有不可估量的财产,近些年来受内地商业文化的冲击,一些藏民经不住诱惑就到佛前取回财宝换了钱,一夜之间就成了富翁。她家的财富是积攒了三百年的,被她父亲偷偷取回来,前些年她父亲患癌症去世,留下了一笔丰厚遗产。
她还强调自己当导游并不收钱,而是作为一种文化布施。在藏地布施是一种至高的修行境界,施舍饭食、财物、文化都可以,她向汉族游客(藏区人普遍认为内地游客都是汉族)讲述藏地的各种文化,传播简要的佛法教义劝人行善,即为文化布施。她觉得这样可以让佛祖原谅父亲的贪婪之恶果。除此之外,她还定期到穷苦山区看望孩童,购买这些高级交通工具是为了应对极差的路况。
说到这,她提醒冯白鬼说他身上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戾气,人有戾气,证明心中计较太多,可能是他前世业障太重,此生要多行好事。
冯白鬼看着她满目悲伤地讲述本应藏在心中的伤心往事,一时间唏嘘不已,自嘲似的喃喃道:“多行好事?咱俩完全是两条路上的人啊……你是不要回报的施舍,我是不出成本的赚取。”
李央金并未听清,转过头抿嘴一笑,眼睛眯起来,“不过如果我们能帮赞蒙甲木萨完成心愿,实在是功德无量,到时候说不定能成为佛陀呢。”
九点半,夕阳在雪山之巅挣扎一下,沉了下去,吐出一片绚烂霞光。安详的光照在李央金脸上,格外善良美丽。
暮色中,尼玛大叔在院子里抱着一堆干牛粪喊他们吃饭,不等两人回答,冯白鬼超越常人的耳力听到隐约的越野车引擎声正从四面八方疾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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